作者：张万军，江苏连云港东海县人，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，法学博士，现任教内蒙古科技大学法学系，法学教授，内蒙古钢苑律师事务所律师。
一、本案基本事实及裁判观点
2022年3月21日傍晚，湖南某机械制造公司员工徐X下班后并未直接回家，而是前往妻弟熊X家中用餐，期间饮用了几瓶啤酒。当晚8时许，徐X独自驾驶二轮摩托车启程返家，21时10分许，行驶至319国道某路段时，与尹X停在路边的小型轿车发生刮碰，这是事故的第一阶段。事故发生后，徐X与尹X均未开启警示灯，也未将车辆移至安全区域，而是停在国道的非机动车道和部分机动车道上协商。7分钟后，黄X驾驶重型货车途经该路段，直接撞到站在路面的徐X和尹X，徐X被送往医院后，于次日凌晨抢救无效死亡。
交警部门检测显示，徐X血液中乙醇含量为95.6mg/100ml，已达到醉酒驾驶标准（≥80mg/100ml）。事故责任认定为：第一阶段徐X负主要责任，尹X负次要责任；第二阶段黄X负主要责任，徐X与尹X各负10%的次要责任。此后，徐X的妻子熊X文向益阳市人社局申请工伤认定，益阳市人社局先后三次作出不予认定工伤决定，前两次均因事实不清或程序违法被法院撤销。2024年10月24日，该局作出第三次不予认定决定（益人社工伤不予重认字〔2022〕0734-2号），认为徐X醉酒驾驶符合《工伤保险条例》第十六条“不得认定工伤”情形，且事故发生时间、地点不属于上下班合理时间和路线，也非因工外出。
熊X文不服，诉至桃江县人民法院。一审法院认为，徐X的死亡系第二阶段事故导致，其此时已不是驾驶人而是行人，次要责任源于未及时撤离现场，与醉酒无因果关系；且人社局未核实徐X前往熊X家是否为商谈业务，程序倒置且以同一事实理由作出相同决定，故判决撤销该不予认定决定并责令重作。益阳市人社局上诉后，二审法院审理查明，熊X文主张徐X为商谈业务前往熊X家的证言均来自亲属，且与此前调查陈述矛盾，无其他证据佐证；徐X下班时间与事故时间间隔4小时，事故地点在工作单位与住所反方向12公里处，不符合“上下班途中”要求。但人社局作出决定的日期为2024年10月24日，却在10月12日、14日已完成送达，存在程序倒置。最终二审判决撤销一审判决，确认人社局的不予认定决定违法但不撤销。
案例来源：湖南省益阳市中级人民法院（2025）湘09行终149号行政判决书
裁判要旨：1. 工伤认定中，“醉酒不得认定工伤”需以醉酒与事故伤害存在直接因果关系为前提，若员工在后续事故中身份已转换为行人，且事故主要责任由第三方导致，次要责任与醉酒无关联，则不能直接适用该排除条款；2. “上下班途中”需同时满足“合理时间”和“合理路线”，下班后间隔数小时、前往与住所反方向的地点发生事故，不符合上述要求；3. 主张“因工外出”需提供用人单位指派或工作需要的有效证据，亲属证言无其他佐证的，不足以认定；4. 行政机关作出行政行为存在程序倒置（先送达后作出决定），属程序轻微违法，若未对当事人权利产生实际影响，应确认违法但不撤销。
二、工伤认定核心要件解析：三大争议点的法理边界
“本案的审理过程，清晰展现了工伤认定中‘因果关系’‘上下班途中’‘因工外出’三个核心要件的司法认定标准。”内蒙古钢苑律师事务所律师、内蒙古科技大学法学教授张万军指出，工伤认定既要保障劳动者合法权益，也要遵循法律规定的严格要件，避免工伤范围的不当扩大。
关于“醉酒与工伤认定的关系”，张万军解释，《工伤保险条例》第十六条将“醉酒或者吸毒”列为不得认定工伤的情形，但司法实践中并非只要存在醉酒情形就一律排除。“关键在于判断醉酒是否与事故伤害存在直接因果关系。”本案中，徐X的醉酒行为确实导致了第一阶段的轻微刮碰事故，但导致其死亡的是第二阶段的货车撞击事故。此时徐X已停止驾驶行为，转为道路上的行人，其承担次要责任的原因是未及时撤离现场、未设置警示标志，与醉酒状态无直接关联，事故主要责任由货车驾驶人黄X的违规驾驶导致。“这就意味着，醉酒行为与死亡结果之间的因果链条已断裂，不能直接以‘醉酒’为由排除工伤认定。”张万军强调，若机械适用排除条款，会忽视事故责任的实质划分，违背工伤认定“保护劳动者”的立法初衷。
而“上下班途中”的认定，是本案另一争议焦点。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工伤保险行政案件若干问题的规定》第六条明确了“合理时间”“合理路线”的核心要求。张万军分析，“合理时间”并非指固定的“下班即回家”，允许存在处理日常工作生活事务的合理间隔，但需结合路程距离、事务性质综合判断。本案中，徐X下午4时许下班，事故发生在21时17分，间隔超过4小时，且其前往的是妻弟家中用餐饮酒，并非处理紧急或必要的生活事务；从“合理路线”看，其工作单位与住所仅6公里，骑摩托车几分钟即可到达，而事故地点在反方向12公里处，与“往返工作地与住所地”的基本要求不符。“即便徐X前往妻弟家有正当理由，如此长的时间间隔和反向路线，也超出了‘合理’的范畴，不符合‘上下班途中’的核心特征。”
对于熊X文主张的“因工外出”情形，张万军表示，法律规定的“因工外出”需满足“用人单位指派”或“工作需要”的核心要件。本案中，机械制造公司明确表示业务来源固定，无需员工拉业务，也未指派徐X外出商谈业务；熊X文提供的晏X良、陈X证言，要么是亲属证言且与此前调查矛盾，要么是证人当庭翻供称此前证言系“配合申报工伤”所作，均无劳动合同、业务往来记录等客观证据佐证。“工伤认定中，主张‘因工’需提供有效证据，孤证或利害关系人的证言不足以支撑事实认定，这是证据规则的基本要求。”
三、行政程序合法性审视：程序轻微违法的认定与后果
除事实认定外，行政机关的程序合法性也是本案审理的重点。益阳市人社局作出涉案不予认定决定的日期为2024年10月24日，但送达回证显示，该决定已于10月12日、14日分别送达熊X文和机械制造公司。“这种‘先送达后作出’的行为，明显违反了行政行为‘先作出后送达’的基本程序要求，属于程序倒置。”张万军指出，行政程序的价值不仅在于保障当事人的知情权、申辩权，更在于通过规范流程确保行政行为的合法性和公正性。
但二审法院最终判决“确认违法但不撤销”，这一结果引发不少关注。对此，张万军解释，这涉及《行政诉讼法》第七十四条规定的“程序轻微违法”情形。“判断程序违法是否需要撤销，关键看是否对当事人的权利产生实际影响。”本案中，人社局的程序倒置问题虽存在，但不予认定决定的核心事实认定（徐X不符合工伤情形）有充分证据支撑，适用法律正确，程序问题并未影响对案件实体事实的认定，也未剥夺熊X文的申辩、举证等核心权利。“若仅因程序轻微违法就撤销已查清事实的行政行为，会导致行政资源浪费，也不利于纠纷的及时解决。”张万军强调，“确认违法但不撤销”的判决，既指出了行政机关的程序瑕疵，督促其规范执法，又维持了实体处理结果的公正性，实现了法律效果与社会效果的平衡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益阳市人社局此前已因事实不清、程序违法两次被撤销行政行为，此次又出现程序倒置问题。张万军建议，行政机关在工伤认定中应强化程序意识，严格按照《工伤认定办法》的规定，全面调查核实证据，规范作出决定、送达文书的流程；对于法院判决要求“补充调查”的内容，应切实履行调查义务，避免以同一事实理由重复作出相同行政行为。“工伤认定事关劳动者及其家属的切身利益，行政机关必须秉持严谨、公正的态度，确保每一份行政决定都事实清楚、程序合法。”
对于劳动者而言，张万军也提醒，上下班途中应遵守交通规则，杜绝醉酒驾驶等危险行为；若因工作原因外出，应保留用人单位的指派通知、工作沟通记录等证据，以便发生事故后顺利主张工伤权益。“工伤认定是法律对劳动者的保障，但这种保障建立在符合法定要件的基础上，劳动者和用人单位都应明确自身权利义务，共同维护劳动关系的和谐稳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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